无论如何,跟随着社会进步,街头文化总算在中国发展起来了。最早的迹象,我以为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戴上“迈克镜”、提着皮箱大小的收录机(里面一般播放着邓丽君)在街头转悠的人们。他们就这样整天地在马路边走来走去。现在想来是可以作为一种行为艺术看待的——以自己的装束与装备,展示着对于消费主义的渴望与敏感,对大众文化的赞赏,同时也宣布街头政治的过时。
80年代美国影片《霹雳舞》引入中国放映,是有影响力的事件。那时,掀起摹仿的热潮,绿地、居民区甚至马路人行道上,到处是随地打滚、走太空步或者在空气中以手和胳膊动作制造攀爬玻璃墙效果的少年人。霹雳舞之后,街头文化焦点应该是呼啦圈。有一二年,你几乎走几步就得遇着一个扭动腰肢来转动硕大塑料环的人。桌球一度也十分流行,夏季,太阳落下后,城市每个角落,便有一群光着上身、叼着烟卷儿、满脸油汗的男人,手执球杆俯身桌台,玩这种原本起源于“绅士”的游戏,据说往往是“带彩儿”的。次第又有轮滑、滑板和街头篮球兴起。晚近的城市青年,不必说鸟枪换炮,在北京这种大都市,有“暴走族”,有“二环十三郎”“二环十三妹”,都属飚车者,前者玩摩托,后者玩跑车,影片《头文字D》是他们的偶像。
中国的街头文化将带有“中国特色”,是必然的。斯诺克在英格兰是贵族上流社会的消遣,到了美国被挪到蓝领阶层的酒吧间,再到中国则索性出现在集贸市场边。同样,交谊舞在中国也迅速地从大学校园或时尚青年谈情说爱的场所,流入社区公园,成为中老年同志活动腿脚的方式,连所配舞曲也不再用《蓝色多瑙河》,而改为《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但上述一类街头文化,究竟不属纯粹原生态性质。要看地地道道我们中国人独有的街头文化形式,需数锣鼓喧天、大红大绿、数小时迈着单调步伐的秧歌,以及呕哑嘈杂的皮黄小聚。而我最惊为创造的,要数“时装表演”——有好几年,每逢商厦开业或者庙会展销,必有此类表演,由女孩子们穿着样式粗俗、质地也很有些破旧的衣衫,在那里扭来扭去;显然台上并无“时装”可以展示,展示的多是女子的样貌体态,所以泳装秀最受欢迎。近来,不流行了,“时装表演”遂退回专业意义和专业场所,一种喜闻乐见的街头文化则渐行式微。
蓦然回首,列数一番,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先后涌现的街头文化居然也颇丰瞻,较诸此前的缺少与乏味,不知胜过多少。不管是否成熟、充分,我个人对此都亟表赞赏。街头文化从无到有,其实是社会变化之最深刻一端。虽然这种文化不拘形式,谈不上深文奥义,蹦蹦跳跳,声色犬马,无非是大众的自娱自乐。然而,你若想一想当年的大众,即便在街头搞一点貌似娱乐的活动,也不过是跳忠字舞,便明白今天的变化,在文化上是有着很深刻的意义的。
同伟岸成熟的庙堂文化、文人文化比,街头文化虽然形式上散漫无序,并且粗陋,可是它的“约定俗成”和表现上的自主,却往往有本真的民主意味。精英们、专家们用整本书去论证和主张的文化价值,可能敌不上一只呼啦圈。世界范围内,街头文化之兴起,百分之百是现代多元文化的产物。当精英文化和专家文化控制着传媒、学术和思想的时候,街头就成为最具有大众特色的阵地与空间。大众把街头当作他们的文化平台,尽情地展示自己的快乐、趣味、关切和才华。在街头,你可以看到幽默、乱真的哑剧即兴表演,虽然它不包含莎士比亚式的历史感,也不会去体现贝克特式的荒诞主题;你可以看见用喷漆涂抹的一句话或一幅画,虽然它或跟任何公共话语皆无瓜葛而只是自我情绪的宣泄;你还可以欣赏小提琴现场演奏或人像素描,虽然就技巧来说可能相当拙劣……
当生活比较丰富多彩时,街头文化也是五光十色的。比方说,地铁出入口也许会遇着一位倚墙而坐的破衣烂衫、不修边幅的乞讨者,但转过来刚踏上广场,却将有两个拉着手风琴的人快乐地迎着你走来,唱着笑着与你擦肩而过。他们各自的表达,同样真实。生活的真实固然重要,但是否被真实而充分地表达也许更为重要。中国近20来年街头文化的渐渐发生,确应算作一种进步,也是经济成长所必然带来的。随着城市的精神、城市的空间被进一步打开和解放,我认为中国的街头文化还将有更加丰富的情形出现。